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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父親受拿破崙啓示提出“以空間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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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1893年3月18日—1966年12月2日),字健生,回族,廣西桂林人,中華民國陸軍一級上將。新桂系中心人物之一,與李宗仁合稱李白。北伐戰爭時,率廣西軍隊攻至山海關。北伐成功後,和蔣介石及其他地方勢力多次開戰,抗日戰爭爆發後,二人動員廣西的軍隊抗擊日軍,合作指揮多場大戰,屢有勝果。抗日戰爭勝利後,白崇禧擔任中華民國國防部長。國民黨敗退臺灣後,白崇禧於1966年在臺北病逝。

口述者簡介

今年是中華民族抗戰勝利70週年,白崇禧是國民政府指揮抗日戰爭的重要將領。近日,白崇禧的兒子白先勇在南京就父親和自己的抗戰經歷接受了南方都市報記者的專訪。白先勇(19 3 7年8月16日- ),臺灣當代著名作家。白崇禧第五子。從小酷愛文學,童年在重慶生活,後隨父母遷居南京、香港、臺灣。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後,留學美國艾奧瓦大學。1965年取得艾奧瓦大學碩士學位後,白先勇到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文及文學,並從此在那裏定居。他在19 9 4年退休。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散文集《驀然回首》,長篇小說《孽子》等。

不久前,我在臺灣世新大學作了抗戰講座,並和齊邦媛先生一起回憶了我們童年、青少年時代抗戰的情況。在現場,有幾位90歲高齡的老人唱抗日歌曲,包括《松花江上》、《萬里長城》等,很感人的。聽到這些歌曲,一下子回憶都回來了。

父親研究了拿破崙入侵俄國的戰爭,提出“積小勝爲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游擊戰輔助正規戰,與日本人作長期抗戰”

白先勇:父親受拿破崙啓示提出“以空間換時間”

抗戰是中華民族對抗異族入侵的一場聖戰,軍民一體,不分黨派。這是20世紀中華民族對抗外族入侵最大的一件事。從歷史上看,犧牲的數字是數千萬(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開始時間最早,持續時間最長,付出的犧牲也最大,傷亡達3500萬人),這個數字是很驚人的。以前西方提到二戰,很少提中國抗戰,好像中國沒有抗戰的樣子。實際上,抗戰中,中國軍人犧牲了300萬。南京的航空烈士公墓還在那裏,空軍軍人犧牲了3000多位,很壯烈。中國在武器上沒有優勢,靠的是抗戰精神,第一是不投降。抗戰初期中國軍隊要飛機沒飛機,各部隊的武器不統一,連軍服、頭盔都不統一。日本有備而來,具有壓倒性優勢。他們的空軍有幾千架飛機,我們的飛機總共只有三百架。

九一八事變之後,我父親白崇禧治理廣西,提出“武化廣西”方略,全省皆兵。廣西18歲到45歲的男子都要參加民團。他們這樣做,有個動機就是抗日。我父親覺得,九一八事變之後,中日大戰不可避免。

拿破崙入侵俄國是對父親最大的啓示。1812年,拿破崙很強勢,指揮軍隊席捲歐洲。當時俄軍比法軍落後很多。但是俄國有她的優勢,就是廣大空間,把法國軍隊往內地拖,拉長補給線,打游擊,最後把法國軍隊拖垮了。我父親研究了俄法戰爭。1938年,在武漢軍事會議上,他提出,“積小勝爲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游擊戰輔助正規戰,與日本人作長期抗戰。”他的方略被採用,成爲國民政府抗日最高戰略指導方針。基於這個方針,中國軍隊把敵後化成前線,把日軍侷限在點和線上,拖了八年。

抗日戰爭中的桂林日軍飛機不分軍民,到處轟炸,桂林到處燃燒。一個給我們修房子的泥水匠被炸得粉身碎骨,一條腿飛到樹上去了

1937年8月16日,我出生在廣西南寧,後在桂林長大。小時候,對抗戰的記憶就是整天躲警報,隨時隨地有日軍來空襲,聽到“嗚嗚”的警報聲,就是日軍的飛機來了。桂林當時有許多天然的山洞可以作爲防空洞。我家後面的風洞山(現在叫疊彩山)有個山洞,是我們的防空洞。日軍飛機一來我們就躲到那裏。有時候晚上睡着了也起來躲警報。有時候,半夜12點或1點,日軍飛機來了,家裏傭人把我們叫起來,全家一起逃到山洞。

日軍飛機不分軍民,到處轟炸,桂林到處燃燒。我們曾經住在桂林鐵佛寺,位於桂林市中山北路與東鎮路交界處。房子旁邊有片樹林,還有一個小湖,環境很好。有一次,一羣泥水匠給我們修房子,日軍飛機突然到來,一個泥水匠被炸得粉身碎骨,一條腿飛到樹上去了,很慘。

小時候,我入讀桂林的中山紀念小學,校歌頭一句就是“我愛中山先生”。在學校,我們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們學生演抗日話劇。那時候臺灣被日本人佔領。我記得教科書中有句子“臺灣糖,甜津津。甜在口,痛在心。”

抗戰時,父親很少回家。我記得他有時回來,騎着馬,穿着披風,很威風,是抗日英雄。

抗戰時,家裏最大的事情就是我祖母馬太夫人九十大壽,擺席三天。我父親是祖母一手培養的,他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祖父死得早,祖母特別培養他一個,母子感情很好。父親唸書時,祖母就在旁邊伴讀。

平常我父親不怎麼講排場。祖母九十大壽時,夫妻想要表現孝順,就做了很大的壽禮。整個家族的人都到了,很熱鬧。抗戰時,蔣介石和我父親關係很好。蔣介石自己寫了祝壽的壽屏四幅,還特別派何應欽(時任總參謀長)從重慶到桂林祝壽。

湘桂大撤退我們走的時候,桂林一片火海。火是自己人燒的,當時將所有物資燒光,實行“焦土抗戰”

1944年,日軍進攻廣西桂林,當地百姓大逃亡,史稱湘桂大撤退。我們整個家族80多人,由我母親馬佩璋帶隊,逃到重慶。我祖母90歲,我外婆也70幾歲了。家裏開始不敢動,一直拖到最後一批才走。我們乘坐開戰前的最後一趟火車離開桂林。火車有三層,擠滿了人,由於過載,開得很慢。這中間發生了很多故事。我們走的時候,桂林一片火海。火是自己人燒的,當時將所有物資燒光,實行“焦土抗戰”。我們只帶了一些基本東西離開。一路很慌亂。火車經過山洞,上面有的人被一下子被刮下來,頭都沒有了。火車走走停停,一個多月纔到重慶。

白先勇:父親受拿破崙啓示提出“以空間換時間” 第2張

我們逃難非常辛苦。大家都不敢下車,怕下車了上不去。火車後面日本人天天追。有些時候有消息說日本人追上來了,但沒看到,氣氛很緊張。一次,火車停到一個叫龍馬莊的地方。我們下車睡覺,剛躺下,有人喊日本人追上來了,我們又跑上火車。

有次,火車停後,我姨婆(外婆的妹妹)和她孫子下去買東西吃。突然日本人追上來了,火車開了,他們兩人來不及上去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1944年12月,我們到了重慶。日軍對重慶也狂轟濫炸。我們躲到重慶西郊的西溫泉。在西溫泉小學上學時,我得了肺病,隔離居住。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那天晚上,是夏天,重慶很熱,我們在院子裏吃西瓜。突然聽到廣播員聲嘶力竭地說,“日本投降了!”廣播員自己都哽咽了。他一講完,整個重慶響起了爆竹聲,一夜沒有停。這晚幾乎沒有人睡覺,連小朋友也不睡。重慶街上都是人,大家過分興奮了。

抗戰勝利後的記憶在南京和上海,我多次參加過宋美齡組織的聚會,在上海還和宋美齡下過跳棋

抗戰勝利後,1945年底,我從重慶飛到南京。我們全家到秦淮河邊一個叫馬祥興的老飯館吃飯。這個飯館是清真飯館,聽說現在還在,有我父親的照片。我印象最深的是南京的鹹水鴨。當時,經過八年,重新遷回故都,周圍是歡悅、興奮的氣氛。當時我們全家到中山陵去謁陵,我爬了300多級臺階。

我一到南京,看到到處是古蹟,無樑殿,玄武湖,等等,非常興奮。那時候,雨花臺的彩石還很多。我挖了一塊很漂亮的胭脂紅的、透明彩石,後來一直陪伴着我,帶到了臺灣,還帶到了美國。

童年記憶對作家作品影響很大。我後來寫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裏面有幾篇小說就將南京做背景,其中一篇小說以秦淮河爲背景。

在南京和上海。我多次參加過宋美齡組織的聚會。1946年,復活節時,我在上海蔘加了聚會。那次宋家三姐妹都在。大家玩撿雞蛋的遊戲,還玩反綁着手抓人的遊戲。有次,宋慶齡被抓住了。谷正鼎(曾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天水行營政治部主任)的太太皮以書很討宋美齡喜歡,她後來故意捱過去,讓宋慶齡抓住了。這次聚會宋美齡還給我一盒巧克力作爲獎品。我在上海還和宋美齡下過跳棋。

1946年12月24日,宋美齡在南京美齡宮組織了christm as party(聖誕派對),我和四兄白先忠隨母親赴宴。當時的美國人馬歇爾參加了。他在中國調停失敗,灰頭土臉,宋美齡就弄了聚會安撫他。我有意無意見證過幾次歷史時刻。

2005年,我帶着青春版《牡丹亭》到南京人民大會堂演出,正好是南大103週年校慶。在演出場所人民大會堂,我的記憶又回來了。這個場所就是當年國民政府競選總統、副總統的地方。當時李宗仁競選副總統,我父親白崇禧助選。小時候,我經常聽到廣播唱票:孫科、李宗仁,很接近。我們在南京大悲巷的房子成了李宗仁的競選總部。

白先勇:父親受拿破崙啓示提出“以空間換時間” 第3張

父親和蔣介石的關係他們適合於共患難,不適合於共安樂。蔣介石參加父親的追悼會滿臉悲情,我相信他當時的感情是真的

我父親和蔣介石不是外面傳說的,鬥得死去活來。他們的關係很複雜,有階段性,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蔣介石很器重我父親的軍事才能,否則不會把最高軍事幕僚長(副總參謀長,代行總參謀長職務)的職位給他。

抗戰時,蔣介石和我父親關係很好,北伐開始時也很好。我父親不是唯唯諾諾的人,不是百依百順的人。二雄不能並立,他們適合於共患難,不適合於共安樂。

我後來和蔣家後人沒有交往。我和李宗仁的孩子不熟,但和李品仙(國軍將領,桂系人物)的後人有交往。當年唐生智動員李品仙抓我父親。但兩人早就沒有恩怨。臺兒莊戰役,李品仙也參加了。

我父親到臺灣後,和蔣介石關係不好了。他被特務監控。表面上他是四星上將,還是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國民黨表面上維持秩序,他有待遇,還出席典禮、軍事演習等。父親什麼會都去參加,維持他的尊嚴。到臺灣的其他名人,閻錫山、陳濟棠、楊森等,各類會都不去參加了,薛嶽則躲到臺灣南部去了。

在臺灣,我們全家每年春天去陽明山賞花,看杜鵑,櫻花等。父親晚年閒暇,看梁啓超的《飲冰室合集》等。但他晚年內心是沉重的。我很佩服他在逆境中的大度。他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有種傳說,特務抄我家,在地裏挖出好多黃金,完全是子虛烏有的說法。我家如果有這麼多黃金,早放銀行保險箱去了。

還有種說法,父親被女間諜用毒藥毒死。這是以前的特務谷正文編出來的。要殺害我父親有很多渠道,哪裏需要這麼笨,弄了女間諜下毒。

雖然被特務跟蹤,但父親一句怨言也沒有,因爲這是他的尊嚴。

在臺灣,陳誠當選“副總統”後,蔣介石要他兼“行政院長”。陳誠到我家裏請教我父親。那次我也在。兩個人談了很久。我父親說陳誠是接大位的人,勸他“養體養望”。我父親七十大壽陳誠過來祝壽。抗戰勝利後,陳誠是總參謀長,我父親是國防部長。但大權在陳誠手裏。

1966年12月6日,父親過世,9日的追悼會,蔣介石參加了。蔣介石給我父親寫了祭祀的橫匾“軫念勳猷”。

當天我看到蔣介石滿臉悲情。我相信他當時的感情是真的,到底父親是自己的革命夥伴。

2006年,斯坦佛大學胡佛研究所解密蔣介石日記。我去胡佛研究所,將蔣介石日記中所有與父親相關的內容摘錄了下來。蔣介石日記也顯示,我父親並非被女間諜毒死,而是“善終”。我看到,父親追悼會的第二天,1966年12月10日,蔣介石在日記裏寫了,“昨晨往吊白崇禧之喪,其實此人爲黨國敗壞內亂中之一大罪人也。其能在行都如此善終……亦云幸矣。”

父親的抗戰遺憾1939年的桂南會戰,把他降級,他心中是不平的。蔣介石抱怨白崇禧拿他的王牌軍第五軍送死

父親抗戰的遺憾沒有講,但我們知道,1939年的桂南會戰,把他降級,他心中是不平的。後來我看蔣介石日記,他所以被降級,牽扯很多因素,其中之一是蔣介石的王牌軍第五軍損失這麼厲害。蔣介石抱怨我父親,意思是白崇禧拿我的王牌軍送死,自己的桂軍放在後面。1939年11月30日的蔣介石日記寫着,“但健生(白崇禧)謊報敵情……並使第五軍出頭西路,單獨犧牲。”

桂南會戰中的崑崙關之戰是攻堅戰。日本人佔領崑崙關,國軍要奪回這座要塞,兵力要強,裝備要好。當時國民黨最強的軍隊是杜聿明的第五軍,完全機械化,是蔣介石的第一塊王牌。我父親就和蔣介石請求用這支部隊,蔣介石答應了。後來我父親指揮杜聿明,打崑崙關,打死5000日本兵。可是第五軍損失上萬人。

白先勇:父親受拿破崙啓示提出“以空間換時間” 第4張

日本人對我父親很防,很尊敬。現在我到日本去,日本人提及他,還很尊敬。

父親戰後聲譽很高,美、英、法都給他勳章。英國的巴士武士勳章,頒給了艾森豪威爾,頒給了馬歇爾,亞洲只頒給了白崇禧。

但是我父親參與指揮的臺兒莊大捷,以前的臺灣課本一筆過,很少提。而蔣介石主導的淞滬會戰,在臺灣就拍了電影。

當年臺兒莊戰役打完,武漢十萬人大遊行,舉着李宗仁、白崇禧的畫像。叛將一夜之間變成抗日英雄。當年的《良友》雜誌(當時被稱爲中國的《生活》雜誌),4月封面是李宗仁,5月封面是白崇禧。

蔣介石對臺兒莊大捷的看法很複雜,潑冷水,發佈公告說“不足以言慶祝”。1986年大陸拍的《血戰臺兒莊》,扮演我父親的角色演得不像,他的身份在裏面也降低了,看起來像李宗仁的隨從。

我和父親母親宋美齡讓母親兼職,她不要。她不熱衷政治。我本來學工,後來學文,後來父親得知後也沒有極力反對

抗戰時,我母親馬佩璋和父親分開的時候很長。宋美齡讓母親兼職,她不要。她不熱衷政治。我母親是很自負的一個人,因爲她覺得讓她兼職,是因爲她是白崇禧的夫人,而不是自己掙來的,所以不要。

母親很勇敢。當年北伐龍潭戰役時,她以爲父親戰死了,就和外甥海競強到戰場上去找父親。母親後來得意地講,當時子彈就在上面飛。

除了父親,家裏還有兩人與軍事有關。我大哥白先道,在臺灣報名參加空軍,視力不行,沒有通過。

四哥白先忠,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孩子。他曾在美國弗吉尼亞軍校讀書。後來改讀機械工程了。

父母都很開明,任我們自己選擇職業。我本來學工,後來學文,也沒有和他們說,自己偷偷改的。後來父親得知我改文,也沒有極力反對。還好我沒有學工,否則沒人替他寫傳記了。我四哥讀軍校也是自己的意思。我正在蒐集他的書信,有幾封信很重要,是他寫給黃旭初(桂系主要人物)的。

當年抗戰勝利很突然,國民政府很重要的行動就是接收淪陷區。日本人佔據了中國很大的面積,包括臺灣。

1947年,臺灣發生了二二八事件,蔣介石派父親以國防部長身份到臺灣宣慰。

此前出版的我寫的《關鍵十六天》,是第一本由臺灣作家寫二二八事件,在大陸出版的書。

我後來去美國讀書,和父親書信來往很多。父親和我談國家大事比較多。他知道那時候臺灣在聯合國的位置漸漸不保,就和我討論。他晚年和葉公超(曾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來往很近,這是葉公超和他講的。

我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是我去美國讀書前。那是1963年1月,父親把我送到了臺北松山機場。那次我媽媽剛過世(1962年12月4日,白先勇的母親馬佩璋去世),兒子又要遠行。那時臺灣學生去留學好像生離死別。他又出不去,很哀傷。我哭了,他也掉淚了。我看他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