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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遺事” ——苦情而又堅強的晉朝皇后王神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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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歷史的過於久遠,細節的漫漶不清,六朝時期的不少人物,在後人心目中的印象,總會有些變形。似乎大家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個充滿着超脫世事的真/僞神仙的時代,或者是一個精神不正常分子橫行的時代,而很少去想象一種更爲合情合理的,屬於“人”的可能。那些本已遠逝的形象,於是變得不可索解,被奇怪地遷怒,或是按照後世的觀念得到了廉價的同情——例如這次要講的故事和它的女主人公。

“六朝遺事” ——苦情而又堅強的晉朝皇后王神愛

王神愛這個名字,之前曾提到過。她是東晉倒數第二位皇帝、安帝司馬德宗的皇后,書法家王獻之的女兒——唯一活下來的那個女兒。她的生母是她丈夫的姑母、新安愍公主司馬道福。“愍”是一個表示同情的平諡。六朝使用“愍”字諡號的,通常死於非命。新安生女之時已經算是高齡產婦,很有可能,是因爲產難死亡的。

換句話說,神愛的出生,或許恰恰導致了她母親的死亡。

當然,她的母親,並不是一個討她父親喜歡的人,甚至可能持續承受着王獻之巨大的憎恨,直到彼此生命的盡頭。王獻之真正放在心上的,是表姊兼前妻郗道茂,感情頗深。他奉詔迎娶新安公主,是在被迫奉詔離婚之後。“獻之炙足以違詔”,當時是個著名的話題,爲了抗拒來自朝廷的詔命他不惜把腳燒壞,但是沒有成功。之後憤怒的書法家和他更加憤怒的前妻,出現了幾乎可稱之爲“大失風度”而又在情理之中的任性舉止。獻之寫了封對前妻留戀萬分的信給道茂,表達了依依不捨往日恩愛的心情,行文中甚至近似刻意地出現帶有情慾暗示的詞句。道茂不曾回信,郗家同輩如堂兄郗超,又對信件的政治意義有特殊敏感,而這封信偏偏以獻之法帖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眼前,很有可能是因爲道茂拒收,以至私人信函流傳坊間。或許純然出於情緒,或許是二人之間有默契,男方藉此表現出對皇權造成夫婦分離事實的抗議,而女方顯示了“離婚就別來找我”的氣節,表態互相呼應——

“六朝遺事” ——苦情而又堅強的晉朝皇后王神愛 第2張

唯一一個無法找到臺階可下的,就是新安公主。丈夫給前妻寫出如此肉麻的情書,而且傳成了話題。換在現代,都是很難忍的吧。

但新安也只能忍。無論出於她的意志,還是皇帝或太后的選擇,當初皇室堅持要拆散人家,那麼爲了皇室的面子,她只能硬着頭皮忍下去。同樣需要忍受的還有丈夫和側室桃葉沒完沒了的秀恩愛,以及對自己的置之不理:

此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內,新組成的家庭,戶籍上沒有新增子女的名字。考慮到神愛後來的出生,這一結果,大概純然因爲夫婦分居,而不是其他緣故。

名相謝安彼時始終把獻之帶在身邊,擔任自己的首席幕僚,也或許是身爲長輩看不過去,出手幫他找了個不用回家對付他討厭的人……的藉口:公務繁忙。

更惡劣的、類似鞭屍一樣的舉動,則發生在神愛出生以後。

在新安極可能因產難而死的情況下,大多數人認爲驕傲不通世事,或在權力面前無所適從的某位書法家,卻在自己臨終之時又強調了一遍:我一生唯一的罪過,就是跟郗家離婚。

這話,也就等於一生死不瞑目的遺憾,就是跟新安結婚。對新安來說,作爲一個妻子,遭到如此一以貫之的冷酷待遇,大概,也寧願早死早超生的吧。

不過萬幸,雙親間的仇恨,並不曾延燒到女兒的身上。可能正是因爲來得驚險而且寶貴,留下來的畢竟是她,父親給了她“神愛”這個名字,但,衆神對她或許也不願真正地眷顧。她的父親在她極幼小的時候因舊傷病去世。失去雙親的她,不得不在家族的蔭庇下長大。她祖父的家系當時已漸人才凋零,當她長到可以嫁人的年紀,而被皇帝舅父挑選爲兒媳婦和太子妃時,將她送出家門的,是她留在京城任職的六伯父。

可這些人爲她找的對象,卻是一個愚頑到不知寒暑的,呆子。

也許有人告訴她這是她母親帶來的宿命,也許她自己也這麼覺得。這個記憶中沒有母親真實痕跡的女子,心裏大約和所有早年喪母的孩子一樣,充滿着各種不真實的溫柔想象:如果母親多活幾年的話,自己童年會很幸福的吧;如果母親多活幾年的話,她會像別人的母親一樣,很疼愛自己的吧;——就好比,如果父親多活幾年的話,自己就不用寄人籬下了吧……

她到底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進入宮廷,成爲皇室的一個成員,這年她不過十三歲。她母親當初從皇室出來並深深傷害了她父親;她是那場戰爭的遺孤,卻又回到了母親來之前的地方。東宮的生活如何,後人並不清楚。一個愚蠢到極致的丈夫是無法和她有什麼情感共鳴或精神交流的,但是她也因此不得不實際負責起東宮全部的日常事務。這是一條極易獲取權力的道路,在當年的西晉,後來擅權亂政的惠帝皇后賈南風,走的就是這一條路。或許神愛的皇帝舅父早已考慮到這一點,所以覺得必須選一個帶有皇室血統的兒媳婦。

“六朝遺事” ——苦情而又堅強的晉朝皇后王神愛 第3張

況且他也已經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需要儘快爲身後事佈局。

神愛當然不是賈南風,但或許,忙碌的確可以打發一些寂寞的光陰。東宮官中,太子太傅司馬道子和太子少傅、郡望東海的王雅,地位尊崇,負責對太子的日常教育,然而司馬道子昏聵,而王雅當時有佞幸之名;太子本身的資質,也不具備接受教育的意義:所幸二傅並非東宮實務人員。東宮官佐實際的首領,是太子詹事,相當於東宮的總理大臣;本時期任職詹事者,則是與神愛亡父有着很深交誼的從叔王珣。對年少的太子妃來說,這並不是一個糟糕的開局。如果再歷幾年光陰,便可在內外親故佐助下,形成有利於太子和自己的班底。

可惜很快晉朝又發生了新變化。當年九月,她的公爹兼舅父,晉朝皇帝司馬曜,意外死亡;她的另一位舅父、親王司馬道子,藉機迅速控制了朝廷中實際的最高權力。司馬道子昏庸無能,在他當權之後,晉朝政局混亂不斷,各方勢力紛紛出來爭奪地盤。戰爭,殺戮,外地大臣聯合起兵,地下宗教聚衆暴動;在新朝成爲尚書令的從叔,幾年之後病故;司馬道子和他的兒子也最終被桓玄所殺,而後是桓玄篡晉。她陪着她的傻丈夫被桓玄遷出了建康臺城的宮殿,發配到尋陽郡。沒過多久,一羣來自戰鬥力最強部隊“北府兵”的軍人顛覆了桓玄政權,把他們接回了建康。一切暫時歸於穩定。她記住了這些人的頭領叫劉裕。

這時候她已經二十出頭,周折幾經,有了閱歷。她能夠敏感地意識到,這些可以把皇室一手扶起來的軍人,也可以輕易地把根基未穩的皇室打下去。動盪隨時可能再一次來臨。愚蠢的丈夫非但根本無法依靠,在迫不得已之時,或許反而要依賴她的庇護。皇室的處境,並不比桓玄的時代安全多少,需要謹慎迎對。堂兄楨之此時是御史中丞,執掌朝廷風憲。但這點權限遠遠不夠。他們沒有兵權。更加糟糕的一點在於:幾乎所有王家的男子,此時都在劉裕的陣營裏,或袖手旁觀。——東晉的朝臣和君主,是合作關係,而非依附關係。他們,完全可以選擇看着更順眼、也更有助於彼此利益最大化的,新老闆。

舊長官是可以被捨棄的,以及選擇與舊長官合作的人。

這對神愛來說是極其困苦的局面。她的母族和父族,比父親在世之時,更加對立而難以調和。對於父族來說,她已徹底可看作是她母族的一份子,司馬家的媳婦。她往日強勢可以壓迫父族的母族,此時無法給她真實的力量;眼下確定擁有力量的父族,則拒絕給她倚傍。

面對空前強大的對手,她孤身一人。然而王家的男子,歷來要在最深重的絕望中,方能爆發出最閃耀最銳利的光芒,王家女子也是一樣。文弱、稚氣的皇后迅速經過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場蛻變,她將越來越像一個女君主。在她直面艱難之時,掌權的軍人之間也發生了裂痕。

對劉裕充滿嫉恨與戒心的劉毅,逐步形成朝中新的一極。身爲門閥青年領袖之一,晉廷駙馬謝混迅速與之接近;始終陪伴皇帝司馬德宗的皇弟司馬德文,也和這個羣體漸漸靠攏。在皇帝復位的第三年,這個羣體便向劉裕第一次公開發難,並在接下來的幾年中鍥而不捨,成爲劉裕極爲頭痛的牽制力量。我們不知道神愛在這一過程中具體曾經做過什麼,但她在這個團隊中的地位一定非常重要,因爲劉裕對她的積怨乃至於恨,完全超過了正常邊界。

與謝混和晉陵公主共享的決戰之局,出現在王神愛的生命最後關頭。

義熙八年,劉毅決定利用權限,皇室決定利用劉毅,對劉裕作最後一搏。四月,劉毅取代劉裕之弟、名將劉道規,出任扼制上游的荊州刺史;劉毅謀主郗僧施隨行,出任掌握處理荊州少數民族事務、同時具有調集兵源權限的南蠻校尉。到達江陵以後,劉毅又要求政府派遣他的兄弟劉籓來輔助他。步步緊逼,劉裕不可能坐以待斃。

“六朝遺事” ——苦情而又堅強的晉朝皇后王神愛 第4張

事件的發動,始於內宮。

還是沈約所載、劉裕政敵的爆料——

皇后寢疾之際,湯藥不周;手與家書,多所求告。皆是朝士共所聞見,莫不傷懷憤嘆,口不敢言。

沒有家書爲證,我們或許會認爲是抹黑。但是有文字傳出來,這事情就複雜了。

再看:

當年八月,王神愛病故。九月,剛剛埋葬王神愛,劉裕即發出針對劉籓、謝混等人的逮捕令,並於同年發兵討伐劉毅。十月,劉裕前鋒攻克江陵。來年四月,掌握了絕對權力的劉裕,以政府名義發出命令,“罷皇后脂澤田四十頃”,好像東晉不會再有皇后一般。——

王神愛的諡號是僖,諡法:“小心畏忌曰僖。思所當忌。”又:“履正爲莊,有過爲僖。”僖這個諡號,當然不算好。再看前面的記載,劉裕爲什麼對王神愛如此在意,以至於英雄一世,卻不顧形象地,千方百計恨不得把一個無父無母的病皇后早點弄死?他與劉毅等人積怨既深,卻爲何一定要等到王神愛死後再發動政變?爲什麼在王神愛死後將近一年,還不肯輕易放過,要作出剝奪將來皇后小金庫的動作?——或許這是劉裕表達恨意的方式。在以往,打贏令他頭痛或暴躁的大仗之後,他的部隊可能屠城。

而此時,他要取消東晉皇后一切用於反對他的活動經費。

其對手的水平,可以決定對一個人的評價。

在今人眼中,王神愛常常被想象成一個近似孤苦無依的悲劇:她有着文弱的藝術家父親和愚笨的丈夫,兩代婚姻不幸,終於在二十九歲的青春年華,鬱鬱而終。這想象,符合大衆期待中理所應當孱弱的六朝貴族,是爲所謂“多餘的人”。但事實遠非如此。即便面對劉裕這一級的對手,她用自己的生命、用父族長輩手把手教會了她的聰慧機警,守護着她母親的榮譽,最終報答了選立她爲太子妃的先帝。年輕而孤立的皇后毫無畏懼,讓對手持續的恨意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在當年,沒有這樣的倔強,王導便無法爲司馬睿撐起東晉。

而東晉的最後時刻,依舊有王家人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