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抗日戰爭長達14年，是最持久的反法西斯戰爭，將日本法西斯主要兵力牽制與消耗在中國戰場，美英等同盟國制定的“先歐後亞”戰略得以實施。二戰結束後的一段時期，中國抗戰勝利的世界意義因種種原因被國際史學界“邊緣”了。值得欣慰的是，當今國際社會越來越意識到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重要地位和歷史貢獻。“讓歷史說話，讓史實發言”，《國際先驅導報》記者日前專訪了來自日本的歷史學家，他們對中國抗戰給予了高度中肯地評價。
【訪談嘉賓】森正孝，日本靜岡大學和平學講師，長年致力於侵華日軍細菌戰等日軍相關罪行的資料收集和研究工作，著有《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細菌戰的故事》等著作。
自1931年日本發起侵華戰爭，到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的14年間，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屠掠，造成了中國3500萬人以上的傷亡和至少千億美元的財產損失。令人遺憾的是，至今日本國內對於這場戰爭的認識仍然停留在“受害”層面，對於其法西斯主義和侵略戰爭的本質卻視而不見。在歷史修正主義逐漸在日本社會擡頭的當下，如何令更多的日本民衆正確認識這場戰爭和歷史真相，並以古鑑今，成爲擺在愛好和平、追求和平人士面前的艱難課題。
大多日本人只知道戰時的受害經歷
《國際先驅導報》：作爲一位研究和平學的學者，您如何看日本發起的那場侵略戰爭？
森正孝：我問日本人，包括我的學生，“關於日本進行的戰爭，請舉出你知道的事情”，最多的回答是“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接下來比較多的是“東京大空襲”、“大阪空襲”等空襲經歷，其餘依次是“學童集體避難”、“學徒動員”、“沖繩戰”、“殘留孤兒問題”和“戰時的饑荒經歷”等。
這些都是日本人的受害經歷，而且這些受害經歷都是從1944年纔開始。1944年發生了什麼？美軍取得馬里亞納羣島決戰勝利，在塞班島等地建立空軍基地，開始對日本本土發動攻擊。至日本敗戰，這些經歷也就持續了1年多的時間。日本人就是一直從這段經歷出發，誓言“不再戰”。這些經歷是日本構成戰後和平運動的根基，也是反戰和平意識的原點。
不言自明，日本人沒有意識到，在自己受害前日軍在中國進行的侵略戰爭，以及戰爭中進行的種種殘虐行徑和戰爭犯罪。令人遺憾的是，說這種狀態持續至今並不爲過。大多數日本人根據這種意識形成的戰爭觀是扭曲的，即“日本和美軍開戰，敗給了美軍的強大物資”，不承認“和中國作戰，還敗給了中國的抗日鬥爭”這一歷史事實。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去思考“日軍在中國到底幹了什麼”。
但從日本進行的戰爭持續時間這一數據事實來看，日本和中國打了仗，也敗給了中國。對蘇戰爭從1945年8月9日至8月14日，持續6天；對中國戰爭從1931年9月18日至1945年8月14日，持續5080天。日本大規模虐殺中國人民，由於侵略亞洲，也有310萬日本人喪命。只要日本人不從正面對待這一嚴正的歷史事實，中日之間的歷史問題就無法解決。
日低估中國抗戰能力緣於藐視心理
Q：日本當時似乎低估了中國的抗戰決心和能力，您怎麼看？
A：對於中方的抗戰勢力，在東京審判中被指控爲甲級戰犯的帝國會議議員池崎忠孝在著作中供述稱，“支那慌張竄動，對日軍而言造成不了任何障礙。對付支那的土匪軍，3、4個師團的陸軍和3、4艘河川炮艦足以”。他將中國軍隊稱作土匪軍，輕蔑、無視中國軍隊力量和中國人民抗戰能力的姿態可見一斑。
1932年，目睹上海戰場的著名作家直木三十五同年刊發題爲《日本的戰慄》的小說。小說中，有登場人物揚言，“把支那人當人看大錯特錯，那些傢伙是怪物，清除怪物只能靠武力。從科學上看，支那人的能力不及日本人的腳下。爲了世界，爲了支那，日本人有開發支那的使命”，露骨地貶低中國。小說登場的是平民，那時軍人的藐視心理更甚。
“九一八事變”實際主謀石原莞爾(關東軍作戰主任參謀)宣稱，“拯救支那民族是日本的天職。日支鮮蒙四族共榮。日本負責統治加大企業，支那負責勞動加小企業，朝鮮負責水田，蒙古負責畜牧”。盧溝橋事變後，面對內務大臣的提問，對華強硬派陸軍大臣杉山元很認真地回答：“舉大軍攻入，蔣介石兩個月必降。”陸軍參謀本部也聲稱：“出兵3個師團，如果戰事稍有擴大，就再追加兩個，那時一定終結。”
這就是當時軍部對中國的認識。由此可見，日軍當時是多麼無視中國的抗戰能力。其實，這主要是因爲當時日軍熱衷於研究對蘇戰爭，對華全面戰爭甚至沒有制定稱得上計劃的計劃。因爲他們想象不出中國軍隊和日軍旗鼓相當、對峙作戰。
從根本上說，這背後是日本人深入骨髓的藐視中國的心理造成的。信奉武力的軍人這種心理特別明顯。這種意識導致日本喪失正確評估中國軍隊力量和中國人民抗戰實力的能力，使日本捲入“毫無勝算的戰爭泥沼”。
Q：整個抗日戰爭期間，日軍在中國戰場的傷亡情況如何？
A：(據我掌握的數據)二戰日軍戰亡總數約212.3萬人，中國全境相加約50.2萬人。在中國戰場戰死的日軍人數約佔總死亡數的24%，在亞太戰爭各條戰線位列第一。中國戰線戰亡的日本人最多，可見中日戰爭何等慘烈。
在日本講述歷史真相需極大勇氣
Q：瞭解這段歷史的日本人，對這場戰爭通常是什麼態度？
A：我想，瞭解歷史的日本人即中日戰爭親歷者，他們多是我的父親一輩，很多人對在中國進行的侵略事實絕口不提，直至去世。事實上，一些人還如英雄傳式地宣講種種蠻行，不過這些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悄無聲息地將歷史事實帶入了墳墓。
他們爲何選擇沉默？我認爲是日本的民情所致。講述歷史真相，就會受到周遭的猛烈攻擊，被批爲“丟本國臉”、“丟本民族臉的叛徒”，有時甚至被攻擊成“非國民”、“國賊”。這種戰前的狀況如今仍存。
日本各地老兵組建了“戰友會”，彼此敘舊情。假如有人膽敢公開講述事實，就會被立刻開除，他在當地就會遭白眼，被鄰里在背後指指點點。我見到不少遭受如此境遇的老兵。
所以，公開在華蠻行事實，是一種需要極大勇氣的行爲，必須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儘管如此，在日本政府扭曲歷史教科書、右翼否認侵略歷史時，也有少數老兵站出來揭示歷史事實，因爲他們認爲“再不說死不瞑目”。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國作爲戰犯受到審判的老兵。他們成立“中國歸還者聯絡會”，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四處演講，主動講述戰爭犯罪，強調中日不再戰與世界和平的重要性。他們是寶貴的存在，但時至戰後70週年，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離開人世。
目前，一個嚴重的問題是，這些戰爭當事人、親歷者只佔日本人總數的不到17%，其中能講述加害責任和戰爭責任問題者已接近消失。隨着這些人的離世，安倍這種典型的歷史修正主義者開始囂張跋扈。如我這種戰爭當事者的後人，面臨的任務和職責是如何讓日本年輕一代認識到日本的侵略歷史事實。
日方研究歷史不應罔顧戰爭犯罪的本質
Q：這場戰爭是東亞人民共同經歷的歷史，中日曆史學家有沒有共同研究？您對此有何看法和建議？
A：戰爭當事者們相繼離世，很難再有人親述真實的戰爭。當然，還可以通過他們留下的書籍和影像間接體驗，但更加切實、客觀地“記憶”這段歷史的必要性正在進一步上升。
上世紀90年代以後開始的歷史修正主義動向，在經歷小泉政府和安倍政府後，勢頭越發兇猛。鑑於此，更需要研究中日戰爭，並將此大衆化，在和平運動中使之成爲一股潮流。因此，應該在基於加害和受害這一歷史立場的基礎上，推進日中共同研究。
共同研究時，日方研究者應該摒棄容易陷入的“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方法論。不能以“嚴謹做學”的名義，拘泥於翻箱倒櫃得到的所謂“證據”，罔顧戰爭犯罪的本質和責任。當然，也不能夾雜“國家利益”、“民族感情”等私貨，扭曲追求事實真相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