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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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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兆和:情書裏的愛情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致張兆和的情書

在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中,這是最動人心魄的一個美麗句子。因爲這句深婉有風致的情話,我曾相信了愛情的純美,誓言的忠貞,水會流走雲會散去,而所愛是唯一的。

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1931年的夏天,在中國公學教書的沈從文,跌入了那場無藥可救的暗戀。張吉友家的三小姐張兆和,名門才女,聰慧美麗,演話劇,跳芭蕾,有如一隻姣好傲然的“黑鳳”,飛入了沈從文多情的相思夢中。沈從文瘋狂地給自己的女學生張兆和寫了一封又一封情書:“我不知怎麼忽然愛上了你!”“你是我的月亮……”情思如月華癡惘,言辭如流水唯美。張兆和對這個靦腆鄉土的老師心生不耐煩,終於告到校長鬍適那裏去了。胡適看了信笑笑說:“沈從文先生固執地愛你!”張兆和回答說:“我固執地不愛他!”

張兆和在日記裏抒寫了自己的愛情觀:“胡先生只知道愛是可貴的,以爲只要是誠意的,就應當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沒有知道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光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它,這人爲的非由兩心互應的有恆結合,不單不是幸福的設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

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第2張

在這場愛情追逐的最初,顯然,張兆和是驕傲的,高高在上的,帶着名門淑女的矜持與優越感;而沈從文是謙卑的,俯首並仰視的,是一個“鄉下人”的自卑的多情。兩人的位置處於女神與奴僕的傾斜角度,沈從文的愛充滿了一種求之不得夢寐思服的美與哀愁。

“每次見到你,我心裏就發生一種哀愁,在感覺上總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獻而無所取償的奴性自覺,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無餘,明明白白從中得到是一種痛若,卻極珍視這痛苦來源。”

“我把你當作我的神。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裏望着,晚上做夢,總夢到生着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爲你的眼睛了。”

沈從文癡迷的情書一封封不停地寫去,一直寫出自己的靈魂之美,真情之摯,赤子之心。沈從文的憂傷感染了張兆和,他終於漸漸打動了少女那顆矜持的心,“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使我因拒絕他而難過。”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感動即是接受愛的開始。不過,與其說是張兆和因被愛而產生了主動的愛,不如說,她一點點的不自覺地跌入了沈從文溫柔的文字陷阱。是情書之美與情書之幻帶來的催情作用,讓一個少女的情懷開始微醺,訝異愛情的滋味,可能是她從未碰及脣舌的一杯甜酒。她蠢蠢欲飲。

在古典而純真的年代,文人追求愛情的殺手鐗便是情書。如同佐羅用劍與迷人的吻征服了無數貴婦的芳心,文人用他天生擅長的利器——文字,編織美麗的謊言,催開了一座座玫瑰園。文字製造的想象之美,最容易惹出一場愛情的禍。看看我們的祖先,紅葉題詩,必定會引出一場以身相許的相思;西廂的張生託紅娘夜遞幾首情書,矜持而猶豫的鶯鶯小姐就與他“小樓一夜春風”。《愛眉小札》親啊愛啊濃得化不開;連最諷刺戀愛的魯迅,寫起《兩地書》也有幾分溫柔。難怪乎最驕傲的張兆和,在沈從文謙卑而深情的情書攻勢下,終於投下了她感動的一瞥。

1933年的初夏,沈從文在青島大學一隅的海邊撿起一枚螺蚌,輕輕拭去金色的細砂,把它裝入信封,寄給了千里之外的愛人(螺蚌有女性生殖器官的隱喻意義):“我不僅愛你的靈魂,而且要你的肉體。”這隻拾來的螺蚌“無意中寄到南方時所得的結果”,是“一種幸福的婚姻”。

那年暑假,陽光熾烈而清白,蘇州壽寧巷的驕陽下,千里迢迢趕來見三妹的鄉下人沈從文,腦門上冒着晶瑩的汗水,臉上寫着赤誠,不安,又有幸福將至的興奮。一向拒人千里之外的三妹,終於回信給他,叫他暑假來她蘇州的家。這是一個柳暗花明的答覆,幸福此刻就在扣響門扉的那一端。但等門打開,站着的是二姐允和,三妹兆和還是迴避了他。這個赤誠的鄉下人惴惴地回去了。幸好,熱心人二姐給他拍來了一語雙關的電報:“允。”而不放心的三妹又補拍了一封:“鄉下人喝杯甜酒吧。”這是*史上第一封白話文電報,也是沈從文的愛情福音。

1933年9月,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京結婚。沈從文拒絕了岳父張吉友的錢財饋贈,新房裏幾乎家徒四壁,除了樑思成、林徽因夫婦送的兩牀百子圖牀單。院子裏有一棵槐樹、一棵棗樹,沈從文把他的家稱爲“一槐一棗廬”。

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第3張

從此,張兆和成了沈從文生命裏親愛的“三三”。沈從文是個居住在純美世界裏的有情人,他以對妻子之愛,創作了《龍朱》、《月下小景》等如夢如幻的化境小說。他們的兩個兒子,分別如他的小說人物取名爲龍朱與虎雛。張兆和則是他小說裏黑而俊的“黑鳳”。

二、高青子:幻想裏的“偶然”

“我想,那是一個庇護在愛神與美神羽翼下的家。沈從文爲人忠實純潔,又少與世結交,除了沉醉於小說世界,收集罈罈罐罐花花朵朵,他對妻子的愛,如月之皎皎,縱使漸漸歸於平淡,卻始終至深而唯一。張兆和融爲了沈氏溫柔世界裏靜美生存的一員,直至沈去世。”

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第4張

後來發現,這是我的一種誤讀。至少是對沈氏情感世界的認知狹隘而造成的片面化誤讀。一個朋友指出一個事實:沈從文的生命中,隱約地劃過好幾次“偶然”的星子,並分明有過一段閃亮天際的婚外戀情!

忙翻閱沈從文記錄“偶然”的那篇《水雲:我怎麼創造了故事,故事怎麼創造了我》,驚訝地走進了沈氏紛繁複雜的情感世界:他在情感與理智之間的掙扎,他對婚姻的審美疲勞與他的“婚外情感發炎史”。

情書裏的愛情與現實裏的婚姻,畢竟有着天上與人間的落差。在情書與戀愛的羅曼史裏,“女子是一個詩人想象的上帝”。張兆和在婚前,是在天上的,需要沈從文做夢向上飛纔可以抵達;在婚後,張兆和卻成了墮落到凡塵掌管柴米油鹽的主婦。

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第5張

早年頑劣高傲好扮男裝的張兆和,自從跟隨了沈從文,越發地樸素而家常起來,她曾寫信給沈從文:“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髮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爲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張家小姐的婦德真是了得,當沈從文一味沉醉在創作中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時,“家務全靠媽媽打理”(沈虎雛語)。從當初的被愛的榮耀到進入妻子角色後的情感反哺,張兆和步入了每個女人那樣的嫁夫隨夫的宿命。

而在慣於做夢耽於幻想的沈從文這裏,卻是另一種落差。在得到愛情之前,他把張兆和奉爲女神,聖潔美麗,望之嘆息;在得到愛情後,當這個女神實實在在地來到他的生活中,爲他生子、操持家務,他反而發現女神的光環褪去了,先前因距離產生的“驚訝”和“美”也逐漸消失。

沈從文的人生,始終是需要審美的,他的一生,是用美來裝飾理想的一生。而婚姻的種種現實,往往是與審美相悖的。1936年,在他們結婚3年後,沈從文創作了小說《主婦》,分別剖析了男人與女人在婚姻中的不同心理:“作主婦的始終保留着那幸福的幻影,並從其他方式上去證明它。”而對於男人,“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與調整我的生命,我需要一點傳奇,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

因此每天大清早,在“一槐一棗”掩映下的院落,細碎陽光灑在紅木方桌上的一疊白紙,沈從文一面覺着一種“悶熱中的寂寞”,將他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一面用身邊新婦作範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於是有了《邊城》與翠翠。

沈從文的黑玫瑰與白玫瑰: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情人 第6張

劉洪濤說:“《邊城》是沈從文在現實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誘而逃避的結果。”

沈從文也自述:“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除了一種湘西理想的構築即社會意義上的逃避,沈從文還在逃避誰?——“在這時候,情感擡了頭,一羣‘偶然’聽其自由侵入我生命中。”“歲暮年末,偶然中之某一個,重新有機會給了我一點更離奇的印象。”

在寫《邊城》之前與之後,已然有一個“偶然”的星子縈繞在沈從文的情感隱祕天空,讓他陷入一種幻想。甚至可以揣摩,《邊城》裏那個望着黃昏中的汩汩長河,懷着心事嘆息的女孩,她之所以被取名爲 “翠翠”,是不是也與沈從文默想中的這個 “偶然”名字相應——高青子。青者,翠也。

沈從文與高青子的初遇,是在他大名鼎鼎的鳳凰同鄉熊希齡家的客廳。“主人不曾出來,從客廳一角卻出來個‘偶然’。問問才知是這人家的家庭教師。”